“武将都能如此,何况文臣乎?”
他道:“当日朝堂上,姜相于群臣面前道‘此生自当恪勤匪懈、以凌烟阁功臣之准绳自勉’,又道‘为何我不能上凌烟阁’。”
“好气魄、好志气!”作为战将,苏定方最欣赏姜沃的,不是素日勤谨,反而正是那一日。
他何尝不是如此,数十年磨一剑,六十岁也不曾放弃。
终有利剑出鞘开疆扩土的一日!
哪怕老去,将军的声音也依旧铿锵如兵戈,带着杀伐之气:“我虽是见不到了,但我知——”
“我亦信,姜相有日会入凌烟阁。”
姜沃起身,行晚辈礼深拜苏定方大将军。
苏定方伸手扶了她一把,目光望着外头的天空,有些悠远却又很平静,语气带了些幽玄之意:“人道阎尚书所绘人像,皆凝然有神,栩栩如生者。”
“人死之后,幽冥之事不可知。”
“说不得我死后,魂魄不愿离开大唐,连阎罗王也拿我没法子,我就还能留魂魄在凌烟阁画中。”
“若得如此,我便会在画像之中静候而盼——盼来日姜相、守约……以及更多合乎凌烟阁之功的画像挂进来。”
毕竟如今凌烟阁已有功绩定规,每一幅能挂进来的画像,都代表着他们做出了足够的贡献,代表着大唐依旧‘山河坚固、边境清肃’‘明达吏事、政通人和’。
苏定方大将军收回目光,对姜沃颔首道:“那我一定会很欢喜。”
这日姜沃回到家中,心中沉痛,一时无心想朝堂事。
她铺开纸笔。
其实脑海中也未着意去想,但落笔便是前世她背的滚瓜烂熟,甚至可以说,所有学生都能熟背的辛弃疾之词——
“醉里挑灯看剑……”
“了却君王天下事,赢得生前身后名。可怜白发生!”[2]
姜沃写完后,原想焚了的,还不及焚烧,便被曜初见到。
曜初眼睛遽然一亮:“姨母,这是何等人物所作之文?”
姜沃沉默片刻道:“是一位姓辛的文人,也是一位骁勇将军。”
曜初便问道:“那等我公主府的第一场诗会,能不能请他?”
姜沃摇头道:“可惜这人,此时不在人世间。”曜初只以为这位文采惊人的文人兼将军已经过世了,不由深为惋惜。
是啊,姜沃也觉惋惜,辛弃疾未生在此时,生在大唐。因而未有苏定方将军后半生之幸,终此一身壮志难酬。
总章元年。
五月端午后。
邢国公苏定方病逝,享年七十有六。
此讣送到朝中时,吏部内正好在议事。
姜沃就见裴行俭手中公文被他无意识捏皱,神色是种空寂的茫然。
裴行俭生而丧父,自少时拜苏定方大将军为师后,师徒情分深厚——有师如父,绝不是一句空话。
他曾与姜沃道:“姜相应当能理解。”想来袁天罡和李淳风这两位师父,对姜相也如父亲一般。
吏部大堂内一片寂静,所有人肃穆垂首。
因裴行俭就坐在姜沃下首左边第一个位置,姜沃便直接伸手,取下了裴行俭手上捏着的公文。
裴行俭这才回神,目光渐渐聚焦。
他唇微动,似乎整个人陷入水中一样行止缓慢:“姜相……”
姜沃颔首:“去吧。吏部之事无需挂怀。”
裴行俭起身,身形微晃。
姜沃不得不令人送他前往邢国公府。
姜沃见他近来消瘦许多的背影,忽然想起初见裴行俭之时——那时裴行俭不过十许人,眉目舒朗风骨秀爽,因师从武将,行坐之间又带着一种峭整清彻,意气风发。
如今,却亦‘鬓已星星也’。
按礼法,师父过世,弟子无需服丧,只‘心哀’即可,是为《礼记》中:“事师无犯无隐,服勤至死,心丧年。”[2]
其实心丧,才是至为哀痛。
裴行俭再次来上朝时,是五月中旬的大朝会。
因这一日,要议定邢国公的谥号,裴行俭自然要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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